消息树失灵
我根本没有料到，离开石头寨二十年后，又到石头寨来。二十年前，我来到石头寨，是为了修路。
当年，局长派我到石头寨来，是要我发动群众新修通往石头寨的通村公路。那时我二十多岁，接到任务就打起背包，信心满满来到乡里。乡干部知道了我的来意，笑着对我说，别高兴得太早了，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，任务还没有完成，你就会打起背包回城去。乡干部的话语，让我十分忧虑。我不知道难处在哪里？新修公路通村进寨是件好事啊，哪个会不欢迎？
石头寨位于安龙县原坡脚乡政府东面，几十栋木质结构瓦房聚集在山坡顶部，每栋瓦房里住着一户人家，都是布依族。山坡上遍布石头，故名石头寨。承载石头寨的山，是一座孤山，与外界隔断。山脚四周被峡谷地带所环绕，自然形成了石头寨与外界的隔离带，乡干部因此称石头寨为“小台湾”。 “小台湾”与外界，仅有一条羊肠小道相连。“小台湾”西面，有一座高山，名叫岩磨山，正好把石头寨与乡政府隔断。站在岩磨山上，俯视乡政府，乡干部的动向一清二楚。岩磨山上栽有许多树，都是消息树的备用树。长得最高的那一棵，最先会被石头寨人选定为消息树。被选定为消息树后，当即被齐根砍断，保留树干上的枝杈叶片。然后在山顶上刨个土坑，把树干插进去。在坑里堆上些石块，适当培上些土，能够让消息树“站稳”即可。按照惯例，石头寨的每户人家都要轮流派人到山顶上去放哨，天天观察乡干部动向，发现有众多乡干部进入石头寨迹象，放哨人马上将消息树掀倒。石头寨人看见消息树倒下，就知道乡干部要进村来啦，家家户户立即关上房门，大人小孩全跑光，藏进深山密林里。上一棵消息树毁坏了腐烂了，就选定下一棵消息树补上。那时候，乡干部穿中山装，石头寨人穿土布民族服装。从服装上就可以断定，行人中哪些是乡干部，哪些是本地人。我心存疑惑，所以问：“白天到石头寨去找不到人，不会晚上去找？”乡干部告诉我，石头寨家家户户都养得有狗，这些狗非常机灵，对陌生人格外凶狠。寨子里晚上异常宁静，稍微有丝丝儿响动，狗都会被惊醒。陌生人还没有走近寨子，众狗就会狂吠，石头寨人闻之就会远离。
在乡干部中，石头寨人信任的只有一位。他是乡财政所干部，姓蒋，石头寨人都叫他“蒋介石”，我叫他蒋叔。蒋叔是本地人，喜欢喝酒，酒量也大，斤把酒下肚根本不会醉。他经常进寨入户与寨民喝酒，久而久之与寨民结成了好朋友，农业税征收任务年年提前完成。我佩服蒋叔高超的工作技艺，主动请他带我进寨入户。我开口请了几次，他才答应我。蒋叔对我说，到石头寨不能谈修路。我问为什么？蒋叔告诉我，寨民们担心，公路修通后，方便乡干部开车进寨去，征收公余粮，动员寨民上环结扎，让他们再也生不出娃。
蒋叔带我去了几次石头寨，寨民们都不理我。表面上很客气，实际上撇开我，只顾陪蒋叔喝酒。看着我失望的神情，蒋叔安慰我，要沉得住气，要有耐心。我心领神会，主动向寨民敬酒，喝醉了就在寨民家中睡。无论那户寨民家有多穷，床铺有多简陋。半年后，石头寨人才渐渐接纳了我，有的还主动请我到家喝酒。我呢，放松了警惕，忘记了蒋叔的提醒。有一天，我酒醉后无意中说到修路，还说路修通后会有许多好处。石头寨人从此就不再理我了，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们都不理睬。看见我到来他们就走开，让我在石头寨无法再立足。我伤心地离开了石头寨，返回县城，回到局里上班。
二十年后，2017年初，我又来到了石头寨。到石头寨担任村第一书记，主攻脱贫攻坚。我以为寨民们已经把我忘记，谁知他们还记在心里。当年与我交往过的人看见我到来，都主动靠近与我握手，邀请我到家里做客，我心里感到阵阵火热。我在石头寨转了一圈，发现变化太大了。当年的木板瓦面房消失了，一幢幢钢筋混凝土楼房矗立在山上。当年的羊肠小道消失了，南昆铁路、汕昆高速、国道324线从寨旁经过，通村路通组路串户路都是用水泥沙浆建造的。闭路电视、智能手机、wif信号均已普及。岩磨山上，消息树和备用消息树都消失了，山坡上种满了西贡蕉。蒋叔退休后回到村里，他家原来所在的村与石头寨村整合为一个村后还叫石头寨村，他被选为村支书。我问蒋叔，为什么要砍掉消息树种上西贡蕉？蒋叔告诉我，如今铁路公路高速路四通八达，农业税早已不缴，公余粮早已不交，二孩政策已经放开，消息树早该退出历史舞台。
我问蒋叔：“现在，我到石头寨村来扶贫，您希望我能帮助石头寨人做些什么？”蒋叔告诉我，石头寨还有不少贫困户，他们想搬迁到县城蘑菇小镇安置区去居住，你要全力以赴，帮助他们成就进城梦想。我说：“没有问题，还有吗？”蒋叔又对我说，石头寨村不愿搬迁进城的贫困户，希望在村里新修个广场，能够在家门口就跳上广场舞。我当即表态，倾力而为，确保成功。
回想当年，新修石头寨通村公路，我无功而返。这一次，我一定不能再留遗憾！
姓 名：黄显旷
民 族：布依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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