补锅匠

 “补锅拉!补锅啦!”儿时,一听到补锅的吆喝声,便高兴得心要往外蹦。娃仔们欢叫着一个跟一个往村子外面冲去,边跑边喊:“补锅佬来了!补锅佬来了!”

照说,补锅匠不卖糖果不卖吃的,娃仔有啥兴高采烈呢?

说起来自有它的原因。20世纪60年代,农村缺衣少食,文化生活极度贫乏。常年熬木薯粥度日,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餐干饭和几块猪肉解馋。村子里除了那个呼喊出工的大喇叭,就没有别的声响,社员们过着年复一年“白天数麻雀,夜里听狗吠”的无聊日子。补锅匠一来,村子便有了一阵的热闹,大人娃仔都奔走相告,看补锅,凑热闹,就像来看大戏,别提多高兴。饥饿的肚子也暂时得到了一丝抚慰。另一个原因呢,就是补锅匠慈眉善目,和蔼可亲,大人娃仔都可以跟他说说笑话,让寂寞的日子能有些生动。

补锅匠姓李,我们都叫他“老李”,有些老人习惯尊称他“李阿公”。

娃仔们循着老李的吆喝声颠倒了村头,只见老李挑着一担装有补锅工具的箩筐,摇摇晃晃走进村巷里来,边走边拉长了声调吆喝“补锅——补锅——”我们便跟在他后面,排成长龙,扯着嗓子学他喊“补锅——”

走到生产队的果园里,在一棵龙眼树下,老李把担子搁下,笑呵呵说:“快回家叫爸妈把锅拿来补,快去,快去!”他嘴上说着,手上忙着。他从箩筐里拿出干活的家伙有条不紊地摆开。我记得那些补锅工具无非有一个炉子,一个风箱,再有锤子、钳子和一些碎铁片。

摆好了工具,老李要坐下来生火,谁料,小矮凳像怕疼一样,“吱”地滑到一边,“嘣!”老李一屁股坐到地上,差点儿四脚朝天。他故意张开两臂,做出飞翔的动作,样子很滑稽,逗得娃仔们笑得口水四溅。老李伸手捡回凳子,拍拍两下,笑呵呵说:“这小调皮,真淘气,跟我玩捉迷臧呢。”娃仔们又是一阵笑声,惊得树上的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走。

也不能怪小凳子,只怪老李身子太胖。在那个年代,像老李这样的吨位,真找不出第二个。他穿一套自染的粗布唐装,全身黑亮。那套宽松的衣服穿在他身上,看起来松松垮垮,可是他的肚油仍然凸显出来。人胖凳矮,看见他坐在哪里,我都替他难受,可是他坐惯了,照样乐呵呵地干活。

老李一面跟娃仔们逗乐子,一面拉着风箱吹炉子。十几分钟后,炉子里的木炭已经红彤彤。这时候,村里的大人们,扛着大锅小锅,陆续来到了现场。

老李看见炭火旺了,便夹着一个小铁罐埋进炭火里,又在铁罐里扔进几块碎铁片,待碎铁片溶化成铁水,他便开始动手忙活了。他左手张开手掌,在手掌上铺上一块厚布片,又在布片上垫上一层草灰当做隔火层。补锅时,老李拿着一个小勺子,从小铁罐里舀上铁水,倒在厚布上头,接着敏捷地将铁水往锅的破损处一贴,右手拿着一支圆短木棍,对准冒尖的铁水使劲往下压住,同时两手合力一按,那滴铁水便沾在了漏洞处,并且很快冷却结块,他的右手再把小圆棍在补漏处磨一磨,漏洞便算补上了。就这样,一个洞接着一个洞顺补着,不一会儿,一个漏锅便补好了。

“好了,大婶,拿锅回家煮饭吧。”老李笑呵呵把锅替给三婶。三婶笑嘻嘻接过补好的锅,转身便急匆匆走了出去。“还没给钱呢。”有人提醒三婶。“哎呀!瞧我,朦朦胧胧的,该死。”老李说:“你先忙,收工回来再给也不迟。”“哪行呢,转身就丢脑后了。现在就给,多少钱?”老李边算边说:“一个洞八分钱,你就给七毛吧。”“不是十个洞吗?你算错了。”“有一个洞很小,不算数,要个整数就得,七毛够了。”三婶一边给钱一边夸赞:“李阿公真是个菩萨,怪不得,身体胖乎乎。”众人爆发一阵笑声,老李也跟着傻傻地笑。

老李人很开朗,喜欢开玩笑车大炮。在我的印象里,未见他皱过一次眉头,叹过一声气。可是说起他的身世,却很让人同情。老李年纪才40出头,因为他过于发胖,又整日里挑担走村串巷去补锅,看起来人的相貌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。老李原来是城里人,他父母那辈便在公社所在地的街道安家,老李生在街上,实际上是个非农业人口。文化大革命时候,全家人被下放回农村老家。因为不会做农活,家里挣的工分不及别人家的一半,每年总有半年饿肚子,老李便扒出补锅工具,重操以前的旧业。正因为如此,老李很是同情穷苦的农村人,他来补锅,碰到孤儿、残疾人、年迈老人,费用能免则免,不能免也少收点。

有一次,村子里一个叫公飞的年迈老人,吃力地提着一个漏锅来到跟前。老李拿过锅瞧了瞧,见锅的中间破了一个鸡蛋大的洞,便摇摇头,开玩笑说:“老人家,你的锅饿坏了,给它吃点油才行呀。”公飞苦笑说:“莫说吃油了,连解渴的水都没得呢。”

老李瞅了公飞一眼,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,“破四旧立四新嘛,莫怕,破了给你补好。”老李一面安慰公飞,一面动手补锅。这个锅破洞太宽,确实难补,老李费了半天功夫才能一个点一个点的连起来。补好后,他又往补过的地方灌上几滴水,试看是否还在漏水,直到严实了才把锅交给公飞。公飞哆哆嗦嗦地在衣兜里摸索着,好一阵子才摸出几角毛票。老李摇摇手,说:“老人家,不要了。”“你也不容易,一滴汗水一分钱,拿是应该的。”公飞把手伸到老李面前,硬是不收回,老李无奈接过了钱。老李从那一抓皱巴巴的钱中抽出两张来,把其余的退给老人:“阿公呀,你拿这钱去买些油回来吃吧。”公飞仍是连连摆手。见两人你推我让的,众人便纷纷劝说:“公飞,莫客气了。老李孝顺你老人家,你就收下他这份心意吧。”这样,公飞才巍颤颤地走了。嘴里还喃喃念叨:“老李好,老李善,老李寿命万万岁。”大家伙被他逗得笑哈哈。

老李热心助人,别人帮了他,他也会大方还礼。有一次,老李忙于补锅,腾不出手来拉风箱。老李见我抱着小弟弟在一旁玩耍,就叫我来帮他拉风箱。天气很冷,我见正好可以烤火,便爽快答应了。我一手抱着弟弟,一手拉风箱,时不时抬起头来瞄老李一眼。只见他脸上的汗水像无数条虫子在爬,汗水淌到了眼睛,他撩起袖子随便一抹,两手便又梭子般地忙绿起来,并且还喘着粗气。然而他仍笑容满面,专心细致地干他的活。我只觉得身上暖呼呼的,肚子的饥饿感似乎也减轻了许多。

饷午,大人们陆续收工回来,老李也把过该补的锅都补好了。一时间,龙眼树下热闹起来。老李终于松了一口气,他惬意地喝上一口冷水,又慢慢地从衣兜里掏出几角钱,替给我说:“小弟弟,幸好有你帮手,要不我今天难补完这些锅了。辛苦你了,给你几角钱,去买糖吃吧。”我哪里见别人给过钱,站起来就走。老李急忙也站起来追着我,硬把钱塞给到我手中。我面红耳赤,不知该怎么办。站在一旁的小伙伴们便欢呼雀跃地大声喊:“拿了!拿了!买糖果分给我们吃。”喊声未落,便簇拥着我往回走。老李站在身后,张大嘴巴爽朗地哈哈大笑。

  2018年12月2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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