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沪往返五十年

   1968年,我十九岁。

那年冬天,为了给祖父迁坟,我陪同六十八岁的祖母从上海去盐城。

头天下午三点钟,我们在上海大达码头坐上大轮船,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到达高岗码头。

在高岗换乘那种有客舱的小轮船,当天下午三点多到了建湖。

在建湖又换乘那种用柴油抽水机抽水、再向后面喷水做动力的水泥运客船,直到晚上七点多钟,才到了冈西西吉庄。

我那时年轻,体质好,又是第一次来盐城,心里满满的新鲜劲,所以一路上也感觉不到旅途的劳累。但是接下来从西吉庄到老家生产队的十几里的乡间小路夜行,却让我受够了罪。

那时,乡下没有公路、没有路灯,只能凭着天际点点星光、远处隐隐约约农家灯火,在田埂上摸索前行。

幸亏前来庄子上接我们的大舅,带来了一盏马灯、一根小扁担,他提着马灯、挑着我们的行李走在最前面,一边带着路,一边不停地提醒:“当心,脚下有水塘”、“当心,前面跨缺口”…… 

可怜我眼睛近视,又从来没走过这田埂小路,一路上踉踉跄跄,心里胆胆惑惑、头上直冒热汗、里面衣服都湿透了。

到了庄子后面,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河,河上用几棵碗口粗的圆树并排放倒、扎成小桥,桥面只有五十公分宽。

大舅先把行李挑过了桥、放下,又转身回来,一只手提着马灯,一只手拉住我的手,让我和他一样、侧着身子前行。

冬夜寒气重,又刚下过小雨,桥面直打滑,我在大舅的掺扶下、战战兢兢地过了桥。

大舅正准备过去掺我祖母过桥,就听到她大声叫到:“大舅,你不用过来,我自己能过去。”

就看到祖母在桥头跪了下来,先对着冥冥夜空双手合十、祷告、磕头,然后趴在桥上,手脚并用,慢慢地、慢慢地爬着过了桥……

泪水,一下子从我眼里涌了出来——说不清是为我方才的胆怯、还是为祖母的虔诚!

以后很长的岁月,在我的梦里,总会闪现着家乡的泥泞小路、又滑又窄的小桥、跪着爬行的祖母……

1978年,我二十九岁。

我已被公社推荐进了江西一家军工厂工作五年了。

那年头,军工厂普遍不景气,纷纷“军转民”,我们这个造飞机部件的工厂,开始生产“长江750”——边上带斗的三轮摩托车。

那年夏天,工厂派我到盐城出差,“找米下锅”。

那时候,盐城到上海已经有了晚班车。

我早早吃过晚饭,晚上六点,我在上海闸北区体育馆乘上了去盐城的大客车。

大客车一路颠簸,有晕车的妇女,呕得一地狼籍;还有乘客脱了鞋子、脚臭熏人……直到午夜十二点多,大客车才到了江阴八圩汽渡码头。

广播里,要求车上的乘客全部下车,从旁边的行人通道走上轮渡。我问身旁的一老人:“为什么要乘客都下车、步行上船?”

老人看了我一眼,问我:“小伙子,你是第一次坐晚班车过江吧?”

我点头说:“是啊。”

老人告诉我:“前几年出过祸事哩,车子开过了头,冲进了江。唉,一车子男女老少啊……”

我听了心里发毛、直觉得背上凉飒飒地!

大客车轰隆、轰隆地开上了“向阳号”汽车轮渡甲板,乘客依次上了车。过了一个多小时,轮渡靠岸停稳,大客车开上对岸。

又颠簸了六个小时,第二天上午到了盐城。

下车时,有个乘客嘟囔:“光是过个江,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!”

开车的师傅说:“你知足吧,今天运气不错了!没碰上台风、也没有大雾,否则啊,在江边等上半天、一天的,你也只能干着急!”

我听了心中又是一凛,不由得暗暗祈祷:回程时,千万别遇上什么台风、大雾啊!

唉,什么时候,上海到盐城,汽车过江能上大桥啊?

1988年,我三十九岁。

那个在电视里的燕舞小子,天天又唱又跳:“燕舞,燕舞,一曲歌来一曲情”,勾起我埋藏在心底的、对老家盐城的深深眷恋,我下定决心,从生活了20年的江西,工作调动到老家盐城。

老厂派出一辆解放大卡车,拉着我的全部家当,翻山越岭、千里超超送我到了老家盐城。

那时,通榆北路(现在叫开放大道)刚刚开修,黄土、石灰、黑粉搅拌成的路面,上面虽然压得结实、平整了,但一经人行车碾,便是坑坑洼洼,起风灰蓬蓬,下雨一泡脓。 

当卡车开到我暂时借住的通榆北村房屋前时,开车的张师傅虽然是一再小心加小心,但一只车轱辘还是陷进了阴井预留坑里。我和张师傅忙得满头大汗,仍然是车轮空转、动弹不得。

困难时刻,我想起了“有困难找警察”,就找到了一位正在马路上值勤的交警,向他求援。

这位交警耐心地问明情况、地点,让我不要着急。

过了半个多小时,一辆面包车开来,下来了七、八个年轻小伙子,他们帮我们从卡车上的把重物搬下来,放在房前空地上,又七手八脚地帮忙,终于让大卡车开出了陷坑。

后来,我通过了解,我求援的那位热心交警叫张斌,是交警大队的教导员;而被他召集来的一帮小伙子,是正在盐城交警大队参加上岗前学习培训班的未来的交警。

第二天,卡车要返回了。老同事、开车的张师傅临别时留下了一句话:

“盐城人真不错!盐城路很差劲!”

1999年,我五十岁。

9月28日,江阴大桥竣工通车了。

春节前,我和办完退休手续的老伴一起回上海。

那时,在上海宝山区买套80平方的两室一厅,也就是10万元上下;考虑到儿子在上海工作,我们回上海也要有个住处,就把盐城的一处房屋卖了13万元,去上海买房。

我们学着电影里的方法,把13万现金装在一只大号铝合金饭盒里,在饭盒外面裹上一件草绿色军用棉大衣,再把这件棉大衣紧紧地塞进一只旧蛇皮袋里,扎上袋口,拎在手上。

晚上10点半,我们在通榆北路、盐青路口拦到了一辆青岛开往上海的卧铺大客车。

上车后,车厢里乘客很多,车上只有两个空铺位,一个在前面第三排、一个在后面第十排。

老伴拎着军大衣口袋,坐进第三排空位,我挤到了第十排空位躺下。

迷迷糊糊中,听到有人在喊:“到上海嘉定了,要下车的赶快下车,前面不停了,直达终点站”……

我一下子惊醒,天已蒙蒙亮,车上的乘客走得只剩下五、六个了。

我走到老伴旁边,叫醒她:“到上海了。军大衣呢?”

老伴也惊醒了,一摸,军大衣袋子不见了!她脸色顿时煞白、人都吓软了!

我连忙掩住老伴的嘴,不让她叫出声来。

我向着车前面找过去,发现装着军大衣的蛇皮袋已经滚到了发动机旁边!

我拎回口袋,摸摸棉大衣还是裹得紧紧地在里面;又悄悄地伸手进去探了探,铝饭盒还在;再用手指顶开饭盒盖子,里面的东西也在!

我抹去一头冷汗,用手拍了拍老伴,说了声“在哩!”

老伴这才松了一大口气,她说:“唉,什么时候,自己家里能有部小车子,盐城上海开来开去就好了!”

2009年,我六十岁。

这一年,我退休了。

儿子特地从上海,开着小车来接我回去。

小车欢快地行驶在已正式通车的苏通长江大桥上,五十年的盐沪往返情景,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——

从独木桥泥沙路、水泥桥柏油路、到钢梁大桥高速公路;

从坐大轮换小轮、晚班车过汽渡、到坐大巴上苏通大桥;

从两天一夜水路、十个小时晚班车、到三个小时小车直达……

2018年,我六十九岁。

1月16日,盐通铁路正式开工!孙中山先生《建国方略》中的海岸线构想今已成真,盐城成为“面向国际、承东启西、辐射南北、顺畅高效”的中国沿海大通道上的重要节点!

四年后,从上海乘高铁,一个多小时到盐城!

我是上海人,但我更觉得自己是盐城人。

我在盐城已生活了三十多年。当年,我见过“一条街、两座楼、一个警察看两头”,经历过“晴天一块铜、雨天一泡脓”、“汽车跳、盐城到”;如今,我走进“处处绿荫深,步步皆胜景”;分享“高架环城绕,出门上高速”!
   改革开放四十年,特别是近几年,盐城的发展变化日新月异——

盐阜大地上巨龙奔驰、建湖制造的银鹰飞翔蓝天、大丰海港连接海上丝路、市民喝上甘甜长江水……

络绎不绝来盐投资、新建的超大型纺织、机械、钢铁、高科技产业在盐城落地生根、开花结果……

上海市政府代表团多次来盐洽谈,已经把盐城定位为上海的“菜篮子”、“米袋子”、“后花园”!

盐城跻身国家战略层面的长三角城市群,在以上海为龙头的长三角26城2017年度GDP排行榜上位列十一名……

盐城长高了,盐城长大了,盐城更美了!

盐城离上海越来越近了!盐城和上海越来越亲了!

在中国、在东方,盐城这颗黄海明珠,将会更加璀灿、光芒四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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